1962年秋天的阳光照进破庙改成的教室里。经过三年困难时期的风雨摧残,我们班凋零得只剩9张课桌18个人了。然而,破旧的教室就像一架破旧的船舱,依然载着我们在知识的河流中吱呀行进。因为我们学了红军抢渡大渡河一课,老师也称我们是“十八勇士”大家穷得很少买纸买笔,四年级了还都抱着石板写字算题,可我们班级的成绩总像树尖上的红枣那样高高在上。在这样一个精金良玉的班级里,如果哪一天谁没来上课,那个空座位就会让每个人觉得缺憾难耐,仿佛算盘上少了一杆珠,键盘上哑了一个音。然而,王雁群就一连多天没上学。——“老师,雁群怎没来呀?”“他病了,头疼哩。”——“老师,都七八天了,雁群怎还不来呀?”“他去省城住院了,脑瓜里长了大瘤子。”“啊!那可怎么办?”——“老师,都十多天了,雁群的病好点不?嘛时才回来上课呀?”“唉,只怕他再也”“老师,我们真想见见他!”“昨天他爹回来说,他在医院里也非常想大家,一直闹着要回来上课,天天念着大家,一遍遍地写大家的名字。请看他父亲带回的这些纸,上面都是雁群写的。”大家呼啦围上去观看,果然,每张纸的正面反面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全班18个人的名字。看到雁群的笔迹,大家禁不住都泪花闪闪:雁群同学,我们还能见到你么?几天后,外班一个同学来报信,说雁群从医院里回来了。哇!大家欢呼着涌进了老师办公室。“老师,我们马上去看雁群吧?”“不行!再过两天就是今年的评比考试。考过了再说!”老师命令大家专心复习。——我们哪里知道,雁群是被医院“推”回来的,一是他的脑瘤已到晚期,二是他爹再也缴不出医疗费了。回到家的雁群,倒比在医院高兴了许多,至少每天他听到了学校遥遥传来的钟声。更是苦苦想着上学,苦苦思念同学。父亲让他坐在门前晒太阳,他却坐卧不安,捏一小片玻璃在院子里划了9个横竖成行的长方形,权当班里的9张课桌;又依次在“课桌”上端端地刻上了18个人的名字。——世上有谁能理解他如此天真无邪、如饥似渴的思念呢?第二天,他又将9张“课桌”、18个名字往深处雕刻一遍,一一抚摩着,想象着每个同学们现在上课的模样,幻想哪一天才能重新坐到同学之中。可是,自己却被病魔逼到了第四天,我们终于考试完了,老师说马上带我们去看望雁群。
一进他家门,迎面扑来的是满目穷困潦倒的气氛:街门没了门扇,院里没了鸡鸭,圈里没了猪羊——为给雁群看病,爹把能卖的都卖了。并且,屋里也没有母亲!我们这才忽然想起雁群还是个从小没娘的孩子。迎出屋门来的,是他那被生活烤糊烧焦了似的父亲,他用黑巴巴的双手捧出了一坛飘香的酒枣,非让大家尝尝。面色苍白的雁群却开心地说:“酒枣太辣,我给你们打新鲜的。”说罢举来一根长竿,淌着虚汗朝头顶的青枝红果一阵乱打。哗啦啦,红枣像一颗颗火珠遍地滚着跳着。争抢之时,大家才发现地上刻有18个人的名字。“雁群,这是你刻的?”老师问。雁群点点头“这些天,我太想太想你们了。老师,您说我还能上学不?”雁群的问话带着哽咽。老师赶紧说:“能能能,过几天你养好了病就去上学,我们都等着你。”“是呀,雁群同学,好好养病,我们都等着你!”大家都笑着抢着安慰他。良久,雁群却紧咬着下嘴唇,泪珠扑簌簌掉下来“老师,我已经偷听到了医生说给我爹的话,我的病治不好啦。呜”雁群终于哭出了声,我们所有的人都没能忍住眼泪,又不知说点什么去安慰他。老师很顽强地展出了笑容,说道:“大家请看,雁群同学按我们在教室里的座位,一一刻下了大家的名字,请各就各位,今天我们和雁群同学一起,在这里上一节音乐课好不好?”“好!”大家异口同声,都站到了自己“课桌”的位置上,气氛又轻松了起来。“唱什么歌呢?雁群同学,你说吧。”“唱”雁群想了想说“唱歌唱二小放牛郎吧!”“行。”老师高兴地起了个头“牛儿还在山坡——预备唱!”“牛儿还在山坡吃草,/放牛的却不知他哪儿去了,/不知他贪玩耍丢了牛,/”大概家里第一次来了这么多同学唱歌,雁群边唱边笑了起来。但是,当唱到那几句歌词时,大家不免把王二小和雁群联系了起来。——“敌人把二小挑在枪尖,/摔死在大石头上面,/我们那十三岁的王二小,/可怜他死得这样惨!”歌没唱完,突然雁群一声大叫:“哎呀,我头疼!爹,我好头疼呀!”他的病发作了,先是就地抱头滚作一团,后来就咕嘟嘟吐白沫。老师和他爹急忙把雁群抬进了屋中。我们全被吓的心惊肉跳。片刻后老师出来了,命我们散了回家。又一个黎明时却下着沥沥秋雨,村里响起了声声丧炮,噩耗传来:王雁群死了。当我们17名同学再次走进他家,向他默哀告别时,大家看到地上,仍刻着我们18个人的名字,不过,那上面已经盈满了天泪。直到小学毕业,教室里王雁群的座位一直空着。有时,我们真想集体去他的坟上看看,免得他再那样痴情地思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