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年,参加省音乐家协会的采风团到西柏坡参观学习,午饭时,餐桌上的菜肴独具一格,除了山区特有的野菜野味,其它几乎全是山药做的:山药夹肉、拔丝山药、山药叶苦累、山药面葱花饼等。最好吃的当数山药面包子,黑红黑红的皮儿微甜又筋道,猪肉白菜馅儿爽口又清香。吃腻了荤腥的文友们争相抢食赞不绝口,我却如同重逢故友满腹感慨。山药在我生命中的镌刻,只能用刻骨铭心来形容!上世纪60年代初三年困难时期,家中一粒粮食也没有,男女老少都到队里的食堂领饭。开始,还能吃上山药面饼子,后来全队人连山药面饼子也吃不上了,就把墙头上搭的、给猪羊当饲料干山药蔓儿磨成面粉,捏成又黑又糙的窝窝头吃。再后来,甚至吃过玉米轴面、棉籽皮面浑身浮肿的我饥饿难耐呀!难耐得梦幻中都在呼唤:爹,我要吃饼子!渴望吃到口的当然是山药面饼子。熬过了那个春天,当我拖着虚弱的身体又能走到北墙下晒暖暖时,二奶奶豁着牙笑了:咱这小子闯过来了,喂不了野狗了!是呀,那时村里每天都有三、四个人死去的。我觉得,能吃饱山药面饼子就是最好的享受,因此,至今想起那时山药面饼子的香甜,仍然胜过天下最好吃的糕点。到了寒冬,光秃秃的田野里没了野菜树叶,我和伙伴们就背上筐头、四齿去种过山药的地里去刨,寻找遗落,俗称倒山药。当累得汗水浸湿棉袄,终于刨出一小截儿或一整块山药时,真比挖出了元宝还高兴啊。半天若能倒出十来块儿,就是全家的一顿饱饭了。山药面包子和山药面饺子是当时最奢侈的食品,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的上。可是有一天,我看见娘蒸了一锅包子,却一个也不让我们吃。她把包子都放到了一个竹篮里,用蓝道道手巾盖上说:你二哥在石家庄住院了,我要带上这包子去看他。我说:二哥不是到石家庄当小工去了吗,怎么病了呢?娘泪眼婆娑地说:他哪里是当小工,那是他糊弄你刚过门的二嫂哩,他是投亲看病去了。有人捎了信来,说他快不行了娘和几位亲人擓着一篮山药面包子看二哥去了,我们在家默默祈祷着:二哥,你可不能有意外呀,我们都盼你把那些包子吃下去呀!谁知当晚午夜,就被全家的哭声惊醒了,哥哥直挺挺地躺着,被一辆大车拉了回来了。那些山药面包子后来就做为供品,摆在了二哥灵前。后来,日子好了些,大家算是能吃饱饭了,但是还是以山药为主食。记得每天傍晚放学后,我就为一家人煮山药,图的是煮山药灶里烧大火,晚上睡个热炕头。开始,我总不知道烧多长时间,锅中的山药才熟。不是烧过火糊了山药,就是火候不够山药还生。大人能揭开锅摸摸看看,我人小个儿矬,一则揭不动那厚重的木板锅盖,二则害怕蒸汽烫着。一天,我终于琢磨出一个巧点子:用一根纳鞋底的绳子,栓住锅中最大一块山药,绳头儿留于在锅外,尔后一如既往地盖锅烧火,估摸时间差不多了,就拉一拉绳头,何时锅中拴山药的绳套被拽出来了,说明里面的山药已经熟了。这件事第二天就不翼而飞传遍了全队,当我去队上分菜的时候,那么多大人都笑着夸我,有人甚至捧住了我的头开玩笑说:让我看看这脑袋瓜是怎么长的?我的中学是在县城上的。县城离我们家30多里地呢!那时家中没有自行车,上学不但徒步,还要背着口粮。口粮大部分还是山药面和山药。学校食堂有专门为学生馏山药的笼屉,大家一人一个小网兜,装上洗好的山药提前放到笼屉上,开饭时认准自己的网兜提走就是了。吃饭时,我从来是连剥下来的山药皮也舍不得扔掉的。这个习惯是从三哥那里学来的:有一年,上中学的二哥让人捎回了一个大大的纸包,里面是什么宝贝呢?一摸就哗哗啦啦响。母亲说也许是蘑菇木耳吧?谁知解开一看,全是些凉干的山药皮。爹说:你三哥捎回的这东西,是最不值钱的,也是最宝贵的,这是一个人的品德呀!县城里三年的中学生涯,冬春假日每次回家,我的行囊中总也有一包或几包凉干的山药皮,因为家中喂着猪羊。几十年后,父亲老了,一场大病他就躺到炕上再也没能起来。临终前,儿女们都回来了,满屋子的水果罐头营养品,问他想吃哪样儿,爹的嘴嗫嚅着,却已发不出声音。他着急地比划着,我们姐妹弟兄喂他什么他都不吃,又谁也猜不懂他在说什么,后来,他竟比画着写了一个“山”字。因我大哥的学名叫振山,大哥立刻伏身到老人的面前,大哥问:爹,你想说什么?爹还是比画那个“山”同时极其费力地说了一个“奥”(药)字。一拼“山奥”俩字,大家这才明白他最想吃的是山药。顿时,我的眼泪夺眶而出:爹呀,你吃了一辈子山药,为嘛最后还想吃那东西呢?何止是父亲呢,我如今不也是思乡一样时常思念山药么?山药让我品尝了历史,品尝了人生;山药给我生命,给我痛苦,给我快乐,给我本分,给我反思。山药啊,你让我刻骨铭心,你与我的生命同行!(本篇创作于2007年2月4日)